中國園林

 

《說園>

  我國造園具有悠久的歷史,在世界園林中樹立著獨特風格,自來學者從各方面進行分析研究,各抒高見,如今就我在接觸園林中所見聞掇拾到的,提出來談談,姑名“說園”。
  園有靜觀、動觀之分,這一點我們在造園之先,首要考慮。何謂靜觀,就是園中予遊者多駐足的觀賞點;動觀就是要有較長的遊覽線。二者說來,小園應以靜觀為主,動觀為輔,庭院專主靜現。大園則以動觀為主,靜觀為輔。前者如蘇州網師園,後者則蘇州拙政園差可似之。人們進入網師園宜坐宜留之建築多,繞池一周,有檻前細數遊魚,有亭中待月迎風,而軒外花影移牆,峰巒當窗,宛然如畫,靜中生趣。至於拙政園徑緣池轉,廊引人隨,與“日午畫船橋下過,衣香人影太匆匆”的瘦西湖相仿佛,妙在移步換影,這是動觀。立意在先,文循意出。動靜之分,有關園林性質與園林面積大小。象上海正在建造的盆景園,則宜以靜觀為主,即為一例。
  中國園林是由建築、山水、花木等組合而成的一個綜合藝術品,富有詩情畫意。疊山理水要造成“雖由人作,宛自天開”的境界。山與水的關係究竟如何呢?簡言之,模山范水,用局部之景而非縮小(網師園水池仿虎丘白蓮池,極妙),處理原則悉符畫本。山貴有脈,水貴有源,脈源貫通,全園生動。我曾經用“水隨山轉,山因水活”與“溪水因山成曲折,山蹊隨地作低平”來說明山水之間的關係,也就是從真山真水中所得到的啟示。明末清初疊山家張南垣主張用平岡小陂、陵阜陂阪,也就是要使園林山水接近自然。如果我們能初步理解這個道理,就不至於離自然太遠,多少能呈現水石交融的美妙境界。
  中國園林的樹木栽植,不僅為了綠化,要具有畫意。窗外花樹一角,即折枝尺幅;山間古樹三五,幽篁一叢,乃模擬枯木竹石圖。重姿態,不講品種,和盆栽一樣,能“入畫”。拙政園的楓楊、網師園的古柏,都是一園之勝,左右大局,如果這些饒有畫意的古木去了,一園景色頓減。樹木品種又多有特色,如蘇州留園原多白皮松,怡園多松、梅,滄浪亭滿種箬竹,各具風貌。可是近年來沒有注意這個問題,品種搞亂了,各園個性漸少,似要引以為戒。宋人郭熙說得好:“山水以山為血脈,以草為毛髮,以煙雲為神采”。草尚如此,何況樹木呢?我總覺得一地方的園林應該有那個地方的植物特色,並且土生土長的樹木存活率大,成長得快,幾年可茂然成林。它與植物園有別,是以觀賞為主,而非以種多鬥奇。要能做到“園以景勝,景因園異”,那真是不容易。這當然也包括花卉在內。同中求不同,不同中求同,我國園林是各具風格的。古代園林在這方面下過功夫,雖亭臺樓閣,山石水池,而能做到風花雪月,光景常新。我們民族在欣賞藝術上存乎一種特性,花木重姿態,音樂重旋律。書畫重筆意等,都表現了要用水磨功夫,才能達到耐看耐聽,經得起細細的推敲,蘊藉有餘味。在民族形式的探討上,這些似乎對我們有所啟發。
  園林景物有仰觀、俯觀之別,在處理上亦應區別對待。樓閣掩映,山石森嚴,曲水灣環,都存乎此理。“小紅橋外小紅亭,小紅亭畔、高柳萬蟬聲。”“綠楊影裏,海棠亭畔,紅杏梢頭。”這些詞句不但寫出園景層次,有空間感和聲感,同時高柳、杏梢,又都把人們視線引向仰觀。文學家最敏感,我們造園者應向他們學習。至於“一丘藏曲折,緩步百躋攀”,則又皆留心俯視所致。因此園林建築物的頂,假山的腳,水口,樹梢,都不能草率從事,要著意安排。山際安亭,水邊留礬,是能引人仰觀、俯觀的方法。
  我國名勝也好,園林也好,為什麼能這樣勾引無數中外遊人,百看不厭呢?風景洵美,固然是重要原因,但還有個重要因素,即其中有文化、有歷史。我曾提過風景區或園林有文物古跡,可豐富其文化內容,使遊人產生更多的興會、聯想,不僅僅是到此一遊,吃飯喝水而已。文物與風景區園林相結合,文物賴以保存,園林藉以豐富多采、兩者相輔相成,不矛盾而統一。這樣才能體現出一個有古今文化的社會主義中國園林。
  中國園林妙在含蓄,一山一石,耐入尋味立峰是一種抽象雕刻品,美人峰細看才象。九獅山亦然。鴛鴦廳的前後樑架,形式不同,不說不明白,一說才恍然大悟,竟寓鴛鴦之意。奈何今天有許多好心腸的人,惟恐遊者不瞭解,水池中裝了人工大魚,熊貓館前站著泥塑熊貓,如做著大廣告,與含蓄兩字背道而馳,失去了中國園林的精神所在,真太煞風景。魚要隱現方妙,熊貓館以竹林引勝,漸入佳境,遊者反多增趣味。過去有些園名,如寒碧山莊(注二)、梅園、網師園,都可顧名思義,園內的特色是白皮松、梅、水。盡人皆知的西湖十景,更是佳例。亭榭之額真是賞景的說明書。拙政園的荷風四面亭,人臨其境,即無荷風,亦覺風在其中,發人遐思。而對聯文字之雋永,書法之美妙。更令人一唱三歎,徘徊不已。鎮江焦山頂的別峰庵,為鄭板橋讀書處,小齋三間,一庭花樹,門聯寫著“室雅無須大;花香不在多”。游者見到,頓覺心懷舒暢,親切地感到景物宜人,博得人人稱好,遊罷個個傳誦。至於匾額,有磚刻、石刻,聯屏有板對、竹對、板屏、大理石屏,外加石刻書條石,皆少用畫面,比具體的形象來得曲折耐味。其所以不用裝裱的屏聯,因園林建築多敞口,有損紙質,額對露天者用磚石,室內者用竹木,皆因地制宜而安排。住宅之廳堂齋室,懸掛裝裱字畫,可增加內部光線及音響效果,使居者有明朗清靜之感,有與無,情況大不相同。當時宣紙規格、裝裱大小皆有一定,乃根據建築尺度而定。園林中曲與直是相對的,要曲中寓直,靈活應用。曲直自如。畫家講畫樹,要無一筆不曲,斯理至當。曲橋、曲徑、曲廊,本來在交通意義上,是由一點到另一點而設置的。園林中兩側都有風景,隨直曲折一下,使行者左右顧盼有景,信步其間使距程延長,趣味加深。由此可見,曲本直生,重在曲折有度。有些曲橋,定要九曲,既不臨水面(園林橋一般要低於兩岸,有淩波之意),生硬屈曲。行橋宛若受刑,其因在於不明此理(上海豫園前九曲橋即壞例)。
  造園在選地後,就要因地制宜,突出重點,作為此園之特徵,表達出預想的境界。北京圓明園,我說它是“因水成景,借景西山”,園內景物皆因水而築,招西山入園,終成“萬園之園”。無錫寄暢園為山麓園,景物皆面山而構,納園外山景於預園內。網師園以水為中心。殿春簃一院雖無水,西南角鑿冷泉,貫通全園水脈,有此一眼,絕處逢生,終不脫題。新建東部,設計上既背固有設計原則,且複無水,遂成僵局,是事先對全園未作周密的分析,不加思索而造成的。園之佳者如詩之絕句,詞之小令,皆以少勝多,有不盡之意,寥寥幾句,弦外之音猶繞梁間(大園總有不周之處,正如長歌慢調,難以一氣呵成)。我說園外有園,景外有景,即包括在此意之內。園外有景妙在“借”,景外有景在於“時”,花影、樹影、雲影、水影、風聲、水聲、鳥語、花香,無形之景,有形之景,交響成曲。所謂詩情畫意盎然而生,與此有密切關係(參見 《建築中的借景問題》)。
  萬頃之園難以緊湊,數畝之園難以寬綽。緊湊不覺其大,遊無倦意,寬綽不覺局促,覽之有物,故以靜、動觀園,有縮地擴基之妙。而大膽落墨,小心收拾(畫家語),更為要諦,使寬處可容走馬,密處難以藏針(書家語)。故頤和園有煙波浩渺之昆明湖,複有深居山間的諧趣園,於此可悟消息。造園有法而無式。在於人們的巧妙運用其規律。計成所說的“因借(因地制宜,借景)”,就是法。《園冶》一書終未列式。能做到園有大小之分,有靜觀動觀之別,有郊園市園之異等等,各臻其妙,方稱“得體”(體宜)。中國畫的蘭竹看來極簡單,畫家能各具一格;古典折子戲,亦複喜看,每個演員演來不同,就是各有獨到之處。造園之理與此理相通。如果定一式使學者死守之,奉為經典,則如畫譜之有“芥子園”。文章之有八股一樣。蘇州網師園是公認為小園極則,所謂“小而精,以少勝多”。其設計原則很簡單,運用了假山與建築相對而互相更換的一個原則(蘇州園林基本上用此法。網師園東部新建反其道,終於未能成功),無旱船、大橋、大山、建築物尺度略小,數量適可而止,亭亭當當,象一個小園格局。反之,獅子林增添了大船,與水面不稱,不倫不類,就是不“得體”。清代汪春田重葺文園有詩:“換卻花籬補石闌,改園更比改詩難;果能字字吟來穩,小有亭台亦耐看。”說得透徹極了,到今天讀起此詩,對造園工作者來說,還是十分親切的。園林中的大小是相對的,不是絕對的,無大便無小,無小也無大。園林空間越分隔,感到越大,越有變化,以有限面積,造無限空間,因此大園包小園,即基此理(大湖包小湖,如西湖三潭印月)。是例極多,幾成為造園的重要處理方法。佳者如拙政園之枇杷園、海棠塢、頤和園之諧趣園等,都能達到很高的藝術效果。如果入門便覺是個大園,內部空曠平淡,令人望而生畏,即入園亦未能游遍全園,故園林不起遊興是失敗的。如果景物有特點,委宛多姿,遊之不足,下次再來。風景區也好,園林也好,不要使人一次遊盡,留待多次,有何不好呢?我很惋惜很多名勝地點,為了擴大空間,更希望一覽無餘,甚至於希望能一日游或半日遊,一次觀完,下次莫來,將許多古名勝園林的圍牆拆去,大是大了,得到的是空,西湖平湖秋月、西泠印社都有這樣的後果。西泠飯店造了高層,葛嶺矮小了一半。揚州瘦西湖妙在瘦字,今後不準備在其旁建造高層建築,是有遠見的。本來瘦西湖風景區是一個私家園林群(揚州城內的花園巷,同為私家園林群,一用水路交通,一用陸上交通),其妙在各園依水而築,獨立城園,既分又合,隔院樓臺,紅杏出牆,歷歷倒影,宛若圖畫。雖瘦而不覺寒酸,反窈窕多姿。今天感到美中不足的,似覺不夠緊湊,主要建築物少一些,分隔不夠。在以後的修建中,這個原來瘦西湖的特徵,還應該保留下來。拙政園將東園與之合併,大則大矣,原來部分益現局促,而東園遼闊,遊人無興,幾成為過道。分之兩利,合之兩傷。
  本來中國木構建築,在體形上有其個性與局限性,殿是殿,廳是廳,亭是亭,各具體例,皆有一定的尺度,不能超越,畫虎不成反類犬,放大縮小各有範疇。平面使用不夠,可幾個建築相連,如清真寺禮拜殿用勾連搭的方法相連,或幾座建築綴以廊廡。成為一組。拙政園東部將亭子放大了,既非閣,又不象亭,人們看不慣,有很多意見。相反,瘦西湖五亭橋與白塔是模仿北京北海大橋、五龍亭及白塔,因為地位不夠大,將橋與亭合為一體,形成五亭橋,白塔體形亦相應縮小,這樣與湖面相稱了,形成了瘦西湖的特徵,不能不稱佳構,如果不加分析,難以辨出它是一個北海景物的縮影,做得十分“得體”。
  遠山無腳,遠樹無根,遠舟無身(只見帆),這是畫理,亦造園之理。園林的每個觀賞點,看來皆一幅幅不同的畫,要深遠而有層次。“常倚曲闌貪看水,不安四壁怕遮山。”如能懂得這些道理,宜掩者掩之,宜屏者屏之,宜敞者敞之,宜隔者隔之,宜分者分之,等等,見其片斷,不逞全形,圖外有畫,咫尺千里,餘味無窮。再具體點說:建亭須略低山巔,植樹不宜峰尖,山露腳而不露頂,露頂而不露腳,大樹見梢不見根,見根不見梢之類。但是運用上卻細緻而費推敲,小至一樹的修剪,片石的移動,都要影響風景的構圖。真是一枝之差,全園敗景。拙政園玉蘭堂後的古樹枯死,今雖補植,終失舊貌。留園曲溪樓前有同樣的遭遇。至此深深體會到,造園困難,管園亦不易,一個好的園林管理者,他不但要考查園的歷史,更應知道園的藝術特徵,等於一個優秀的護士對病人作周密細緻的瞭解。尤其重點文物保護單位,更不能魯莽從事,非經文物主管單位同意,須照原樣修復,不得擅自更改,否則不但破壞園林風格,且有損文物,關係到黨的文物政策問題。郊園多野趣,宅園貴清新。野趣接近自然,清新不落常套。無錫蠡園為庸俗無野趣之例,網師園屬清新典範。前者雖大,好評無多;後者雖小,贊辭不已。至此可證園不在大而在精,方稱藝術上品。此點不僅在風格上有軒輊,就是細至裝修陳設皆有異同。園林裝修同樣強調因地制宜,敞口建築重線條輪廓,玲瓏出之,不用精細的掛落裝修,因易損傷:傢俱以石凳、石桌、磚面桌之類,以古樸為主。廳堂軒齋有門窗者,則配精細的裝修。其傢俱亦為紅木、紫檀、楠木、花梨所制,配套陳設,夏用藤棚椅面,冬加椅披椅墊,以應不同季節的需要。但亦鬚根據建築物的華麗與雅素,分別作不同的處理。華麗者用紅木、紫檀,雅素者用楠木、花梨:其雕刻之繁簡亦同樣對待。傢俱俗稱“屋肚腸”,其重要可知,園缺傢俱,即胸無點墨。水準高下自在其中。過去網師園的傢俱陳設下過大功夫,確實做到相當高的水準,使遊者更全面地領會我國園林藝術。古代園林張燈夜遊是一件大事,屢見詩文,但張燈是盛會,許多名貴之燈是臨時懸掛的,張後即移藏,非永久固定於一地。燈也是園林一部分,其品類與懸掛亦如屏聯一樣,皆有定格,大小形式各具特徵。現在有些園林為了適應夜遊,都裝上電燈,往往破壞園林風格,正如宜興善卷洞一樣,五色繽紛,宛或餐廳,幾不知其為洞穴,要還我自然。蘇州獅子林在亭的戧角頭裝燈,甚是觸目。對古代建築也好,園林也好,名勝也好,應該審慎一些,不協調的東西少強加於它。我以為照明燈應隱,裝飾燈宜顯,形式要與建築協調。至於裝掛地位,敞口建築與封閉建築有別。有些燈玲瓏精巧不適用於空廊者,掛上去隨風搖曳,有如塔鈴,燈且易損,不可妄掛,而電線電杆更應注意,既有害園景,且阻視線,對拍照人來說,真是有苦說不出。凡茲瑣瑣,雖多陳音俗套,難免絮聒之譏,似無關大局,然精益求精,繁榮文化,愚者之得,聊資參考!


注一:此文系作者一九七八年春應上海植物園所請的講話稿,經整理而成。
注二:見劉蓉峰(恕)《寒碧山莊記》。“予因而葺之,拮据五年,粗有就緒。以其中多植白皮松,故名寒碧莊。羅致太湖石頗多,皆無甚奇,乃於虎阜之陰砂磧中獲見一石筍,廣不滿二尺,長幾二丈。詢之土人,俗呼為斧掰石,蓋川產也。不知何人輦至臥於此間,亦不知曆幾何年。予以百觚艘載歸,峙于寒碧莊聽雨樓之西。自下而窺,有千霄之勢,因以為名。”此隸書石刻殘碑,我於一九七五年十二月發現,今存留園。


  造園一名構園,重在構字,含意至深。深在思致,妙在情趣,非僅土木綠化之事。杜甫“陪鄭廣文游何將軍山林十首”、“重過何氏園五首”,一路寫來,園中有景,景中有人,人與景合,景因人異,吟得與構園息息相通,“名園依綠水,野竹上青霄”,“綠垂風折筍,紅綻雨肥梅”,園中景也。“興移無灑掃,隨意坐莓苔”,“石闌斜點筆,梧葉坐題詩”,景中人也。有此境界,方可悟構園神理。
  風花雪月,客觀存在,構圖者絕招之即來,聽我驅使,則境界自出。蘇州網師園,有亭名“月到風來”,臨池西向,有粉牆若屏,正擷此景精華,風月為我所有矣。西湖三潭印月,如無潭則景不存,謂之點景。畫龍點睛,破壁而出,其理自同。有時一景“相看好處無一言”,必藉之以題辭,辭出而景生。《紅樓夢》“大觀園試才題對額”一回(第十七回),描寫大觀園工程告竣,各處亭臺樓閣要題對額,說:“若大景致,若干亭榭,無字標題,任是花柳山水,也斷不能生色。”由此可見題辭是起“點景”之作用。題辭必須流連光景,細心揣摩,謂之“尋景”。清人江弢叔有詩雲:“我要尋詩定是癡,詩來尋我卻難辭;今朝又被詩尋著,滿眼溪山獨去時。”“尋景”達到這一境界,題辭才顯神來之筆。
  我國古代造園,大都以建築物開路。私家園林,必先造花廳,然後佈置樹石,往往邊築邊拆,邊拆邊改,翻工多次,而後妥帖。沈元祿記猗園謂;“奠一園之體勢者。莫如堂;據—園之形勝者,莫如山。”蓋園以建築為主,樹石為輔,樹石為建築之聯綴物也。今則不然,往往先鑿池鋪路,主體建築反落其後,一園未成,輒動萬金,而遊人尚無棲身之處,主次倒置,遂成空園。至於綠化,有些園林、風景區、名勝古跡,砍老木、栽新樹,儼若苗圃,美其名為“以園養園”,亦悖常理。
  園既有“尋景”,又有“引景”。何謂“引景”?即點景引人。西湖雷峰塔圮後,南山之景全虛。景有情則顯,情之源來於人。“芳草有情,斜陽無語,雁橫南浦,人倚西樓。”無樓便無人,無人即無情,無情亦無景,此景關鍵在樓。證此可見建築物之于園林及風景區的重要性了。
  前人安排景色,皆有設想,其與具體環境不能分隔,始有獨到之筆。西湖滿覺隴一徑通幽,數峰環抱,故配以桂叢,香溢不散,而泉流淙淙,山氣霏霏,花滋而馥鬱,宜其秋日賞桂,遊人信步盤桓,流連忘返。聞今已開公路,寬道揚塵,此景頓敗。至於小園植樹,其具芬芳者,皆宜圍牆。而芭蕉分翠,忌風碎葉,故栽於牆根屋角;牡丹香花,向陽斯盛,須植於主廳之南。此說明植物種植,有藏有露之別。
  盆栽之妙在小中見大。“栽來小樹連盆活,縮得群峰入座青”,乃見巧思。今則越放越大,無異置大象于金絲鳥籠。盆栽三要:一本,二盆,三架,缺一不可。宜靜觀,須孤賞。
  我國古代園林多封閉,以有限面積,造無限空間,故“空靈”二宇,為造園之要諦。花木重姿態,山石貴丘壑,以少勝多,須概括、提煉。曾記一戲臺聯:“三五步行遍天下;六七人雄會萬師。”演劇如此,造園亦然。
  白皮松獨步中國園林,因其體形松秀,株幹古拙,雖少年已是成人之概。楊柳亦宜裝點園林,古人詩詞中屢見不鮮,且有以萬柳名園者。但江南園林則罕見之,因柳宜瀕水,植之宜三五成行,葉重枝密,如帷如幄,少透漏之致,一般小園,不能相稱。而北國園林,面積較大,高柳侵雲,長條拂水,柔情萬千,別饒風姿,為園林生色不少。故具體事物必具體分析,不能強求一律。有謂南方園林不植楊柳,因蒲柳早衰,為不吉之兆。果若是,則拙政園何來“柳蔭路曲”一景呢?
  風景區樹木,皆有其地方特色。即以松而論,有天目山松、黃山松、泰山松等,因地制宜,以標識各座名山的天然秀色。如今有不少“摩登”園林家,以“洋為中用”來美化祖國河山,用心極苦。即以雪松而論,幾如藥中之有青黴素,可治百病,全國園林幾將遍植。“白門(南京)楊柳可藏鴉”,“綠楊城郭是揚州”,今皆柳老不飛絮,戶戶有雪松了。泰山原以泰山松獨步天下,今在岱廟中也種上雪松,古建築居然西裝革履,無以名之,名之曰“不倫不類”。
  園林中亭臺樓閣,山石水池,其佈局亦各有地方風格,差異特甚。舊時嶺南園林,每週以樓,高樹深池,陰翳生涼,水殿風來,溽暑頓消,而竹影蘭香,時盈客袖,此唯嶺南園林得之,故能與他處園林分庭抗衡。
  園林中求色,不能以實求之。北國園林,以翠松朱廊襯以藍天白雲,以有色勝。江南園林,小閣臨流,粉牆低亞,得萬千形象之變。白本非色,而色自生;池水無色,而色最豐。色中求色,不如無色中求色。故園林當于無景處求景,無聲處求聲,動中求動,不如靜中求動。景中有景,園林之大鏡、大池也,皆于無景中得之。
  小園樹宜多落葉,以疏植之,取其空透:大園樹宜適當補常綠,則曠處有物。此為以疏救塞,以密補曠之法。落葉樹能見四季,常綠樹能守歲寒,北國早寒,故多植松柏。
  石無定形,山有定法。所謂法者,脈絡氣勢之謂,與畫理一也。詩有律而詩亡,詞有譜而詞衰,漢魏古風、北宋小令,其卓絕處不能以格律繩之者。至於學究詠詩,經生填詞,了無性靈,遑論境界。造園之道,消息相通。
  假山平處見高低,直中求曲折,大處著眼,小處入手。黃石山起腳易,收頂難;湖石山起腳難,收頂易。黃石山要渾厚中見空靈,湖石山要空靈中寓渾厚。簡言之,黃石山失之少變化,湖石山失之太瑣碎。石形、石質、石紋、石理,皆有不同,不能一律視之。中存辯證大理。疊黃石山能做到面面有情,多轉折;疊湖石山能達到宛轉多姿,少做作,此難能者。
  疊石重拙難。樹古樸之峰尤難,森嚴石壁更非易致。而石礬、石坡、石磴、石步,正如雲林小品,其不經意處,亦即全神最貫注處,非用極大心思,反復推敲,對全景作徹底之分析解剖,然後以輕靈之筆,隨意著墨,正如頰上三毛,全神飛動。不經意之處,要格外經意。明代假山,其厚重處。耐人尋味者正在此。清代同光時期假山,欲以巧取勝,反趨纖弱,實則巧奪天工之假山,未有不從重拙中來。黃石之美在於重拙,自然之理也。沒有質性,必無佳構。
  明代假山,其佈局至簡,磴道、平臺、主峰、洞壑,數事而已,千變萬化,其妙在於開闔。何以言之?開者山必有分,以澗穀出之,上海豫園大假山佳例也。闔者必主峰突冗,層次分明,而山之余脈,石之散點,皆開之法也。故旱假山之山根、散石,水假山之石磯、石瀨,其用意一也。明人山水畫多簡潔,清人山水畫多繁瑣,其影響兩代疊山,不無關係。
  明張岱《陶庵夢憶》中評儀征汪園三峰石雲:“餘見其棄地下一白石,高一丈、闊二丈而癡,癡妙。一黑石,闊八尺、高丈五而瘦,瘦妙。”癡妙,瘦妙,張岱以“癡”字“瘦”字品石,蓋寓情在石。清龔自珍品人用“清醜”一辭,移以品石相善。廣州園林新點黃臘石甚頑。指出“頑”字,可補張岱二妙之不足。
  假山有旱園水做之法,如上海嘉定秋霞圃之後部,揚州二分明月樓前部之疊石,皆此例也。園中無水,而利用假山之起伏,平地之低降,兩者對比,無水而有池意,故雲水做。至於水假山以旱假山法出之,旱假山以水假山法出之,則謬矣。因旱假山之腳與水假山之水口兩事也。他若水假山用崖道、石礬、灣頭,旱假山不能用;反之,旱假山之石根、散點又與水假山者異趣。至於黃石不能以湖石法疊,湖石不能運黃石法,其理更明。總之。觀天然之山水,參畫理之所示,外師造化,中發心源,舉一反三,無往而不勝。
  園林有大園包小園,風景有大湖包小湖,西湖三潭印月為後者佳例。明人鐘伯敬所撰《梅花墅記》:“園于水,水之上下左右,高者為台,深者為室,虛者為亭,曲者為廊,橫者為渡,堅者為石,動植者為花鳥,往來者為遊人,無非園者。然則人何必各有其園也,身處園中,不知其為園。園之中,各有園,而後知其為園,此人情也”。造園之學,有通哲理,可參證。
  園外之景與園內之景,對比成趣,互相呼應,相地之妙,技見於斯。鐘伯敬《梅花墅記》又雲:“大要三吳之水,至甫裏(甪直)始暢,墅外數武反不見水,水反在戶以內。蓋別為暗竇,引水入園,開扉坦步,過杞菊齋……登閣所見,不盡為水。然亭之所跨,廊之所往,橋之所踞,石所臥立,垂楊修竹之所冒蔭皆水也。……從閣上綴目新眺,見廓周于水,牆周於廊,又若有閣。亭亭處牆外者,林木荇藻,竟川含綠,染人衣裙,水可承攬,然不可即至也。……又穿小酉洞,憩招爽亭,苔石齧波,曰錦淙灘。詣修廊,中隔水外者,竹樹表裏之,流響交光,分風爭日,往往可即,而倉卒莫定處,姑以廊標之。”文中所述之園,以水為主,而用水有隱有顯,有內有外,有抑揚、曲折。而使水歸我所用,則以亭閣廊等左右之,其造成水旱二層之空間變化者,唯建築能之。故“園必隔,水必曲。”今日所存水廊,盛稱拙政園西部者,而此梅花墅之水猶仿佛似之,知吳中園林淵源相承,固有所自也。
  童寯老人曾謂,拙政園“蘚苔蔽路,而山池天然,丹青淡剝,反覺逸趣橫生。”真小頹風範,丘壑獨存,此言園林蒼古之境,有勝藻飾。而蘇州留園華瞻,如七寶樓臺拆下不成片段,故稍損易見敗狀。近時名勝園林,不修則已,一修便過了頭。蘇州拙政園水池駁岸,本土石相錯,如今無寸土可見,宛若滿口金牙。無錫寄暢園八音澗失調,頓遜前觀,可不慎乎?可不慎乎?
  景之顯在於“勾勒”。最近應常州之約,共商紅梅閣園之佈局。我認為園既名紅梅閣,當以紅梅出之,奈數頃之地遍植紅梅,名為悔圃可矣,稱園林則不當,且非朝夕所能得之者。我建議園貫以廊,廊外參差植梅,疏影橫斜,人行其間,暗香隨衣,不以紅梅名園,而游者自得梅矣。其景物之妙,在於以廊“勾勒”,處處成圖,所謂少可以勝多,小可以見大。
  園林密易疏難。綺麗易雅淡難,疏而不失曠,雅淡不流寒酸。拙政園中部兩者兼而得之,宜乎自明迄今,譽滿江南,但今日修園林未明此理。
  古人構園成必題名,皆有托意,非泛泛為之者。清初楊兆魯營常州近園,其記雲:“自抱屙歸來,於注經堂後買廢地六七畝,經營相度,曆五年於茲,近似乎園,故題曰近園。”知園名之所自,謙抑稱之。憶前年於馬鞍山市雨湖公園,見一亭甚劣,尚無名。屬我命之,我題為“暫亭”,意在不言中,而人自得之。其與“大觀園”、“萬柳堂”之類者,適反筆出之。
  蘇州園林,古典劇之舞臺裝飾,頗受其影響,但實物與佈景不能相提並論。今則見園林建築又仿舞臺裝飾者,玲瓏剔透,輕巧可舉,活象上海城隍廟之“巧玲瓏”(紙紮物)。又如畫之臨摹本,搔首弄姿,無異東施效顰。
  漏窗在園林中起“泄景”、“引景”作用,大園景可泄,小園景,則宜引不宜泄。拙政園“海棠春塢”,庭院也,其漏窗能引大園之景。反之,蘇州怡園不大,園門旁開兩大漏窗,頓成敗筆,形既不稱,景終外暴,無含蓄之美矣。拙政園新建大門,廟堂氣太甚,頗近祠宇,其于園林不得體者有若此。同為違反園林設計之原則,如於風景區及名勝古跡之旁,新建建築往往喧賓奪主,其例甚多。謙虛為美德,尚望甘當配角,博得大家的好評。
  “池館已隨人意改,遺篇猶逐水東流,漫盈清淚上高樓。”這是我前幾年重到揚州,看到園林被破壞的情景,並懷念已故的梁思成、劉敦楨二前輩而寫的幾句詞句,當時是有感觸的。今續為說園,亦有所感而發,但
  晉陶潛(淵明)《桃花源記》:“中無雜樹,芳草鮮美。”此亦風景區花樹栽植之卓見,匠心獨具。與“采菊東籬下,悠然見南山”句,同為千古絕唱,前者說明桃花宜群植遠觀。綠茵襯繁花,其景自出。而後者暗示“借景”。雖不言造園,而理自存。
  看山如玩冊頁,游山如展手卷,一在景之突出,一在景之聯續。所謂靜動不同,情趣因異,要之必有我存在,所謂“我見青山多嫵媚,料青山見我應如是。”何以得之,有賴於題詠,故畫不加題顯俗,景無摩崖(或匾對)難明,文與藝未能分割也。“雲無心以出岫,鳥倦飛而知還”。景之外兼及動態聲響。余小遊揚州瘦西湖,舍舟登岸,止於小金山“月觀”,信動觀以賞月,賴靜觀以小休,蘭香竹影,鳥語槳聲,而一抹夕陽斜照窗櫺,香、影、光、聲相交織。靜中見動,動中寓靜,極辯證之理於造園覽景之中。
  園林造景,有有意得之者。亦有無意得之者,尤以私家小園,地甚局促,往往於無可奈何之處,而以無可奈何之筆化險為夷。終挽全局。蘇州留園之“華步小築”一角,用磚砌地穴門洞,分隔成狹長小徑,得“庭院深深深幾許”之趣。
  今不能證古,洋不能證中,古今中外自成體系,決不容借屍還魂,不明當時建築之功能,與設計者之主導思想,以今人之見強與古人相合,謬矣。試觀蘇州網師園之東牆下,備僕從出入留此便道,如住宅之設“避弄”。與其對面之徑山遊廊。具極明顯之對比,所謂“徑莫便於捷,而又莫妙於迂”可證。因此,評園必究園史,更須熟悉當時之生活,方言之成理。園有一定之觀賞路線。正如文章之有起承轉合。手卷之有引首、卷本、拖尾,有其不可顛倒之整體性。今蘇州拙政園入口處為東部邊門,網師園入口處為北部後門,大悖常理,記得《義山雜纂》列人間煞風景事有:“松下喝道。看花淚下。苔上鋪席。花下曬褌。遊春載重。石筍系馬。月下把火。背山起樓。果園種菜。花架下養雞鴨。”等等。今餘為之增補一條曰:“開後門以延遊客”,質諸園林管理者以為如何?至於蘇州以滄浪亭、獅子林、拙政園、留園“號稱”宋元明清四大名園。留園與拙政園同建於明而同重修於清者,何分列於兩代。此又令人不解者。余謂以靜觀者為主之網師園,動觀為主之拙政園,蒼古之滄浪亭,華瞻之留園,合稱蘇州四大名園,則予游者以易領會園林特徵也。
  造園如綴文,千變萬化,不究全文氣勢立意,而僅務辭匯疊砌者,能有佳構乎?文貴乎氣,氣有陽剛陰柔之分,行文如此,造園又何獨不然,割裂分散,不成文理,籍一亭一榭以鬥勝,正今日所樂道之園林小品也。蓋不通乎我國文化之特徵,難於言造園之氣息也。
  南方建築為棚。多敞口。北方建築為窩,多封閉。前者原出巢居,後者來自穴處,故以敞口之建築,配茂林修竹之景,園林之始,于此萌芽。園林以空靈為主,建築亦起同樣作用,故北國園林終遜南中。蓋建築以多門窗為勝,以封閉出之,少透漏之妙。而居人之室,更須有親切之感,“眾鳥欣有托,吾亦愛吾廬”,正詠此也。
  小園若斗室之懸一二名畫,宜靜觀。大園則如美術展覽會之集大成,宜動觀。故前者必含蓄耐人尋味,而後者設無吸引人之重點,必平淡無奇。園之功能因時代而變,造景亦有所異,名稱亦隨之不同,故以小公園、大公園(公園之公,系對私園而言。)名之。解放前則可,今似多商榷,我曾建議是否皆須冠公字。今南通易狼山公園為北麓園,蘇州易城東公園為東園,開封易汴京公園為汴園,似得風氣之先。至於市園、郊園、平地園、山麓園、各具環境地勢之特徵,亦不能以等同之法設計之。
  整修前人園林,每多不明立意。餘謂對舊園有“複園”與“改園”二議。設若名園,必細征文獻圖集,使之復原,否則以己意為之,等於改園。正如裝裱古畫,其缺筆處,必以原畫之筆法與設色續之,以成全璧。如用戈裕良之疊山法彌明人之假山,與以四王之筆法接石濤之山水,頓異舊觀,真愧對古人,有損文物矣。若一般園林,頹敗已極,殘山剩水,猶可資用,以今人之意修改,亦無不可,姑名之曰“改園”。
  我國盆栽之產生,與建築具有密切之關係,古代住宅以院落天井組合而成,周以樓廊或牆垣,空間狹小,陽光較少,故吳下人家每以寸石尺樹佈置小景,點綴其間,往往見天不見日,或初陽煦照,一瞬即過,要皆放適植物之性,保持一定之溫度與陽光,物賴以生,景供人觀,東坡詩所謂:“微雨止還作,小窗幽更妍。空庭不受日,草木自蒼然。”最能得此神理。蓋生活所需之必然產物,亦窮則思變,變則能通。所謂“適者生存”。今以開暢大園,置數以百計之盆栽,或置盈丈之喬木於巨盆中,此之謂大而無當。而風大日烈,蒸發過大,難保存活,亦未深究盆景之道而盲為也。
  華麗之園難簡,雅淡之園難深。簡以救俗,深以補淡,筆簡意濃,畫少氣壯。如曼殊詩:“梨花院落溶溶月,柳絮池塘淡淡風。”豔而不俗,淡而有味,是為上品。皇家園林,過於繁縟,私家園林,往往寒儉,物質條件所限也。無過無不及,得乎其中。須割愛者能忍痛,紙補添者無吝色。即下筆千鈞,反復推敲。閨秀之畫能脫脂粉氣,釋道之畫能脫蔬筍氣,少見者。剛以柔出,柔以剛現。扮書生而無窮酸相,演將帥而具台閣氣,皆難能也。造園之理。與一切藝術無不息息相通。故余曾謂明代之園林,與當時之文學、藝術、戲曲,同一思想感情,而以不同形式出現之。
  能品園,方能造園,眼高手隨之而高,未有不辨乎味能為著食譜者。故造園一端,主其事者,學養之功,必超乎實際工作者。計成雲:“三分匠、七分主人。”言主其事者之重要,非污蔑工人之謂。今以此而批判計氏,實尚未讀通計氏《園冶》也。討論學術,扣以政治帽子,此風當不致再長矣。
  假假真真,真真假假。《紅樓夢》大觀園假中有真,真中有假,是虛構,亦有作者曾見之實物。是實物,又有參予作者之虛構。其所以迷惑讀者正在此。故假山如真方妙,真山似假便奇,真人如造象,造象似真人,其捉弄人者又在此。造園之道,要在能“悟”,有終身事其業,而不解斯理者正多。甚矣!造園之難哉。園中立峰,亦存假中寓真之理,在品題欣賞上以感情悟物,且進而達人格化。
  文學藝術作品言意境,造園亦言意境。王國維《人間詞話》所謂境界也。物件不同,表達之方法亦異,故詩有詩境,詞有詞境,曲有曲境。“曲徑通幽處,禪房花木深。”詩境也。“夢後樓臺高鎖,酒醒簾幕低垂。”詞境也。“枯藤老樹昏鴉,小橋流水人家。”曲境也。意境因情景不同而異,其與園林所現意境亦然。園林之詩情畫意即詩與畫之境界在實際景物中出現之。統名之日意境。“景露則境界小,景隱則境界大”。“引水須隨勢,栽松不趁行。”“亭台到處皆臨水,屋宇雖多不礙山。”“幾個樓臺遊不盡,一條流水亂相纏。”此雖古人詠景說畫之辭,造園之法適同,能為此,則意境自出。
  園林疊山理水,不能分割言之,亦不可以定式論之,山與水相輔相成,變化萬方。山無泉而若有,水無石而意存,自然高下,山水仿佛其中。昔蘇州鐵瓶巷顧宅艮庵前一區,得此消息。江南園林疊山,每以粉牆襯托,蓋覺山石緊湊崢嶸,此粉牆畫本也。若牆不存,則如一丘亂石,故今日以大園疊山,未見佳構者正在此。畫中之筆墨,即造園之水石,有骨有肉,方稱上品。石濤(道濟)畫之所以冠世,在於有骨有肉,筆墨具備。板橋(鄭燮)學石濤有骨而無肉,重筆而少墨。蓋板橋以書家作畫,正如工程家構園,終少韻味。
  建築物在風景區或園林之佈置,皆因地制宜,但主體建築始終維持其南北東西平直方向。斯理甚簡,而學者未明者正多。鎮江金山、焦山。北固山三處之寺,佈局各殊,風格終異。金山以寺包山,立體交通。焦山以山包寺,院落區分。北固以寺鎮山,雄踞其巔。故同臨長江,取景亦各覽其勝。金山宜遠眺。焦山在平覽。而北固山在俯瞰。皆能對觀上著眼,於建築物佈置上用力,各臻其美,學見乎斯。
  山不在高,貴有層次;水不在深,妙於曲折。峰嶺之勝,在於深秀。江南常熟虞山,無錫惠山,蘇州上方山,鎮江南郊諸山,皆多此特徵。泰山之能為五嶽之首者,就山水而言,以其有山有水。黃山非不美,終鮮巨瀑,設無煙雲之出沒,此山亦未能有今日之盛名。
  風景區之路,宜曲不宜直,小徑多於主道,則景幽而客散,使有景可尋、可遊,有泉可聽,有石可留,吟想其間。所謂“入山唯恐不深,入林唯恐不密。”山須登,可小立顧盼,故古時皆用磴道,亦符人類兩足直立之本意,今易以斜坡,行路自危,與登之理相背。更以築公路之法而修遊山道,致使丘塹破壞,漫山揚塵,而游者集於道與飆輪爭塗,擁擠可知,難言山屐之雅興。西湖煙霞洞本由小徑登山,今汽車達巔,其情無異平地之靈隱飛來峰前,真是“豁然開朗”,拍手叫好,從何處話煙霞耶?聞西湖諸山擬一日之汽車游程可畢,如是西湖將越來越小。此與風景區延長遊覽線之主旨相背,似欠明智。遊興、趕程,含義不同,遊覽宜緩,趕程宜速,今則適正倒置。孤立之山築登山盤旋道,難見佳境,極易似毒蛇之繞頸,將整個之山數段分割,無聳翠之姿,高峻之態。證以西湖玉皇山與福州鼓山二道,可見軒輊。後者因山勢重疊,故可掩拙。名山築路千萬慎重,如經破壞,景物一去不復返矣。千古功罪,持人評定。至於入山舊道,切宜保存,緩步登臨,自有遊客。泉者,山眼也。今若干著名風景地,泉眼已破,終難再活。趵突無聲,九溪漸涸,此事非可等閒視之。開山斷脈,打井汲泉,工程建設未與風景規劃相配合,原氣大傷,徒喚奈何。樓者,透也。園林造樓必空透。“畫棟朝飛南浦雲,珠簾暮卷西山雨。”境界可見。松者,鬆也。枝不能多,葉不能密,方見姿態。而剛柔互用,方見效果,楊柳必存老幹,竹木必露嫩梢,皆反筆存者,頓失前觀。“全部肅清,徹底換班”,豈可用於治園耶?
  風景區多茶室,必多廁所,後者實難處理。宜隱蔽之。今廁所皆飾以漏窗,宛若“園林小品”。余曾戲為打油詩:“我為漏窗頻叫屈,而今花樣上茅房”之句(我一九五三年刊《漏窗》一書,其罪在我。)。漏窗功能泄景。廁所有何景可泄?曾見某處新建廁所,漏窗盈壁,其左刻石為“香泉”;其右刻石為“龍飛鳳舞”,見者失笑。鄙意遊覽大風景區,宜設茶室,以解遊人之渴。至於範圍小之遊覽區,若西湖百泠印社、蘇州網師園似可不必設置茶室,佔用樓堂空間。而大型園林茶室有如賓館餐廳,亦末見有佳構者,主次未分,本末倒置。如今風景區以園林傾向商店化,似乎遊人遊覽就是採購物品。宜乎古刹成廟會,名園皆市肆。則“東籬為市井,有辱黃花矣”。園林局將成為商業局,此名之曰:“不務正業”。
  浙中疊山重技而少藝,以洞見長,山類皆孤立,其佳者有杭州元寶街胡宅,學官巷吳宅,孤山文瀾閣等處,皆尚能以水佐之。降及晚近,以平地疊山,中置一洞,上覆一平臺,極簡陋。此皆浙之東陽匠師所為。彼等非專攻疊山,原為水作之工,杭人稱為陰溝匠者,魚目混珠,以偽不識者。後因“洞多不吉”,遂易為小山花台,此入民國後之狀也。從前疊山,有蘇幫、甯(南京)幫、揚幫、金華幫、上海幫(後出,為甯、蘇之混合體)。而南宋以後著名疊山師,則來自吳興、蘇州。吳興稱山匠,蘇州稱花園子,浙中又稱假山師或疊山師,揚州稱石匠,上海(舊松江府)稱山師,名稱不一。雲間(松江)名手張漣、張然父子,人稱張石匠,名動公卿間,張漣父子流寓京師,其後人承其業,即山子張也。要之,太湖流域所疊山,自成體系,而寧、揚又自一格,所謂蘇北系統,其與浙東匠師皆各立門戶,但總有高下之分。其下者就石論石,心存疊字,遑論相石選石,更不談石之文理,。專攻五日一洞,十日一山,摹擬真狀,以大縮小,實假戲真做,有類兒戲矣。故雲,疊石者,藝術也。
  鑒定假山,何者為原構?何者為重修?應注意留心山之腳、洞之底,因低處不易毀壞,如一經重疊,新舊判然。再細審灰縫,詳審石理,必漸能分曉,蓋石縫有新舊,膠合品成分亦各異,石之包漿,斧鑿痕跡,在在可佐證也。蘇州留園,清嘉慶間劉氏重補者,以湖石接黃石,更判然明矣。而舊假山類多山石緊湊相擠,重在墊塞,功在平衡,一經拆動,渙然難收陳局。佳作必拼合自然,曲具畫理,縮地有法,觀其局部,複察全局,反復推敲,結論遂出。
  近人但言上海豫園之盛,卻未言明代潘氏宅之情況,宅與園僅隔一巷耳。潘宅在今園東安仁街梧桐路一帶,舊時稱安仁裏。據葉夢珠《閱世編》所記:“建第規模甲於海上,面照雕牆,宏開峻宇,重軒複道,幾于朱邸,後樓悉以楠木為之,樓上皆施磚砌,登樓與平地無異。塗金染丹堊,雕刻極工作之巧。”以此建築結構,證豫園當日之規模,甚相稱也。惜今已蕩然無存。
  清初畫家惲壽平(南田)《甌香館集》卷十二:“壬戌八月客吳門拙政園,秋雨長林,致有爽氣,獨坐南軒,望隔岸橫岡疊石峻嶒,下臨清池,磵路盤紆,上多高槐、檉、檜、柏,虯枝挺然,迥出林表,繞堤皆芙蓉,紅翠相間,俯視澄明,遊鱗可取,使人悠然有濠濮間趣。自南軒過豔雪亭,渡紅橋而北,旁橫岡循石間道,山麓盡處有堤通小阜,林木翳如,池上為湛華樓,與隔水回廊相望,此一園最勝地也。”壬戌為清康熙二十一年(一六八二年),南田五十歲時(生於明崇禎六年癸酉即一六三三年,死於清康熙二十九年庚午即一六九零年)所記,如此詳實。南軒為倚玉軒,豔雪亭似為荷風四面亭。紅橋即曲橋。湛華樓以地位觀之,即見山樓所在,隔水回廊,與柳陰路曲一帶出入亦不大。以畫人之筆,記名園之景,修復者能悟此境界,固屬高手,但“此歌能有幾人知”,徒喚奈何。保園不易,修園更難。不修則已,一修驚人。余再重申研究園史之重要,以為此篇殿焉。曩歲葉恭綽先生贈余一聯:“洛陽名園(記),揚州畫航(錄);武林遺事,日下舊聞(考)。”以四部園林古跡之書目相勉。則餘今之所作,豈徒然哉。
  造園之學,主其事者須自出己見,以堅定之立意,出宛轉之構思,成者譽之,敗者貶之。無我之園,即無生命之園。
  水為陸之眼,陸多之地要保水;水多之區要疏水。因水成景,複利用水以改善環境與氣候。江村湖澤,荷塘菱沼,蟹籪漁莊,水上產物,不減良田,既增收入,又可點景。王士禎詩雲:“江幹都是釣人居,柳陌菱塘一帶疏;好是日斜風定後,半江紅樹賣鱸魚。”神韻天然,最是依人。
  舊時城垣,垂楊夾道,杜若連汀,雉堞參差,隱約在望,建築之美與天然之美交響成曲。王士禎詩雲:“綠楊城郭是揚州”,今已拆,此景不可再得矣。故城市特徵,首在山川地貌,而花木特色實占一地風光,成都之為蓉城,福州之為榕城,皆予遊者以深刻之印象。
  惲壽平論畫:“青綠重色,為濃厚易,為淺淡難。為淺淡易,而愈見濃厚為尤難。”造園之道,正亦如斯。所謂實處求虛,虛中得實,淡而不薄,厚而不滯,存天趣也。今經營風景區園事者,破壞真山,亂堆假山,堵卻清流,易置噴泉,拋卻天然而善作偽。大好泉石,隨意改觀,如無噴泉未是名園者。明末錢澄之記黃檗山居(在桐城之龍眠山),論及:“吳中人好堆假山以相誇詡,而笑吾鄉園亭之陋。予應之日:‘吾鄉有真山水,何以假為?唯任真、故失諸陋,洵不若吳人之工於作偽耳。’”又論此園:“彼此位置,各不相師,而各臻其妙,則有真山水為之質耳。”此論妙在拈出一個“質”字。
  山林之美,貴于自然,自然者,存真而已。建築物起“點景”作用,其與園林似有所別,所謂錦上添花,花終不能壓錦也。賓館之作。在於棲息小休,宜著眼于周圍有幽靜之境,能信步盤桓,遊目騁懷,故室內外空間並互相呼應,以資流通,晨餐朝暉,夕枕落霞。坐臥其間,小中可以見大。反之,高樓鎮山,汽車環居,喇叭徹耳,好鳥驚飛。俯視下界,豆人寸屋,大中見小,渺不足觀,以城市之建築,奪山林之野趣,徒令景色受損,遊者掃興而已。丘壑平如砥,高樓塞天地,此幾成為目前旅遊風景區所習見者。聞更有欲消滅山間民居之舉,誠不知民居為風景區之組成部分,點綴其間,楚楚可人,古代山水畫中每多見之。餘客瑞士,—日內瓦山間民居,窗明几淨,予遊客以難忘之情。餘意以為風景區之建築,宜隱不宜顯,宜散不宜聚,宜低不宜高,宜麓(山麓)不宜頂(山頂),須變化多,樸素中有情趣,要隨宜安排,巧於因借,存民居之風格,則小院曲戶,粉牆花影,自多情趣。遊者生活其間,可以獨處,可以留客,“城市山林”,兩得其宜。明末張岱在《陶庵夢憶》中記範長白園(蘇州天平山之高義園)雲:“國外有長堤,桃柳曲橋,蟠屈湖面,橋盡抵園,園門故作低小,進門則長廊複壁,直達山麓,其繪樓幔閣,秘室曲房,故故匿之,不使人見也。”又毛大可《彤史拾遺記》記崇禎所寵之貴紀,揚州人。“嘗厭宮闈過高迥,崇杠大牖,所居不適意,乃就廊房為低檻曲楯,蔽以敞槅,雜采揚州諸什器、床罩供設其中。”以證余創山居賓舍之議不謬。
  園林與建築之空間,隔則深,暢則淺,斯理甚明,故假山、廊、橋、花牆、屏、幕、槅扇、書架、博古架等,皆起隔之作用。舊時臥室用帳,碧紗櫥,亦同樣效果。日本居住之室小,席地而臥,以紙槅小屏分之,皆屬此理。今西湖賓館、餐廳,往住高大如宮殿,近建孤山樓外樓,體量且超頤和園之排雲殿,不如易名太和樓則更名符其實矣。太和殿尚有屏隔之,有柱分之,而今日之大餐廳幾等體育館。風景區往往因建造一大宴會廳。開石劈山,有如興建營房,。真勞民傷財,遑論風景之存不存矣。舊時園林,有東西花廳之設,未聞有大花廳之舉。大賓館、大餐廳、大壁畫、大盆景、大花瓶,以大為尚,真是如是如是,善哉善哉。
  不到蘇州,一年有奇,名園勝跡,時縈夢寐。近得友人王西野先生來信,謂:“虎丘東麓就東山廟遺址,正在營建盆景園,規模之大,無與倫比。按東山廟為王珣祠堂,亦稱短簿祠,因珣身材短小,曾為主簿,後人戲稱‘短簿’。請汪琬詩:‘家臨綠水長洲苑,人在青山短簿祠。’陳鵬年詩:‘春風再掃生公石,落照仍銜短簿祠。’懷古情深,寫景入畫,傳誦於世,今堆疊黃石大假山一座。天然景色,破壞無餘。蓋虎丘一小阜耳,能與天下名山爭勝,以其寺裏藏山,小中見大,劍池石壁,淺中見深,歷代名流題詠殆遍,為之增色。今在真山面前堆假山,小題大做,弄巧成拙,足下見之,亦當扼腕太息,徒呼負負也。”此說與鄙見合,恐主其事者,不征文獻,不諳古跡與名勝之史實,並有一“大”字在腦中作怪也。
  風景區之經營,不僅安排景色宜人,而氣候亦須宜人。今則往往重景觀,而忽視局部小氣候之保持,景成而氣候變矣。七月間到西湖,園林局邀游金沙港,初夏傍晚,餘熱未消,信步入林,溽暑無存,水佩風來,幾入仙境,而流水淙淙,綠竹猗猗,隔湖南山如黛,煙波出沒,淺淡如水墨輕描,正有“獨笑薰風更多事,強教西子舞霓裳”之概。我本湖上人家,卻從未享此清福。若能保持此與外界氣候不同之清涼世界,即該景區規劃設計之立意所在,一旦破壞,雖五步一樓,十步一閣,亦屬虛設,蓋悖造園之理也。金沙港應屬水澤園,故建築、橋樑等均宜貼水、依水,映帶左右,而茂林修竹,清風自引,氣候涼爽,綠雲搖曳,荷香輕溢,野趣橫生。“黃茅亭子小樓臺,料理溪山煞費才。”能配以涼館竹閣,益顯西子淡妝之美,保此湖上消夏一地,他日待我杖履其境,從容可作小休。
  吳江同裏鎮,江南水鄉之著者,鎮環四流,戶戶相望,家家臨河,因水成街,因水成市,因水成園。任氏退思園于江南園林中獨闢蹊徑,具貼水園之特例。山、亭、館、廊、軒、榭等皆緊貼水面,園如浮水上。其與蘇州網師園諸景依水而築者,予人以不同景觀,前者貼水,後者依水。所謂依水者,因假山與建築物等皆環水而築,唯與水之關係尚有高下遠近之別,遂成貼水園與依水園兩種格局。皆因水制宜,其巧妙構思則又有所別,設計運思,於此可得消息。余謂大園宜依水,小園重貼水,而最關鍵者則在水位之高低。我國園林用水,以靜止為主,清許周生築園杭州,名“鑒止水齋”,命意在此,源出我國哲學思想,體現靜以悟動之辨證觀點。
  水曲因岸,水隔因堤,移花得蝶,買石繞雲,因勢利導,自成佳趣。山容水色,善在經營,中小城市有山水能憑藉者,能做到有山皆是園,無水不成景,城因景異,方是妙構。
  濟南珍珠泉,天下名泉也。水清浮珠,澄澈晶瑩。余曾於朝曦中飲露觀泉,爽氣沁人,境界明靜,奈何重臨其地,已異前觀,黃石大山,猙獰駭人,高樓環壓,其勢逼人,杜甫詠《望嶽》“會當淩絕頂,一覽眾山小”之句,不意於此得之。山小樓大,山低樓高,溪小橋大,溪淺橋高。汽車行於山側,飛輪揚塵,如此大觀,真可說是不古不今,不中不西,不倫不類。造園之道,可不慎乎?
  反之,濰坊十笏園,園甚小,故以十笏名之。清水一池,山廊圍之,軒榭浮波,極輕靈有致。觸景成詠:“老去江湖興未闌,園林佳處說般般;亭台雖小情無限,別有纏綿水石間。”北國小園,能饒水石之勝者,以此為最。
  泰山有十八盤,盤盤有景,景隨人移,氣象萬千;至南天門,群山俯于腳下,齊魯青青,千里未了,壯觀也。自古帝王,登山封禪,翠華臨幸,高山仰止。如易纜車,匆匆而來,匆匆而去,景遊與貨運無異。而破壞山景,固不待言。實不解登十八盤參玉皇頂而小天下宏旨。余嘗謂旅與遊之關係,旅須速,遊宜緩,相背行事,有負名山。纜車非不可用,宜於旅,不宜於遊也。
  名山之麓,不可以環樓、建廠,蓋斷山之餘脈矣。此種惡例,在在可見。新游南京燕子礬,棲霞寺,人不到景點,不知前有景區,序幕之曲,速成絕響,主角獨唱,鴉噪聒耳。所覽之景,未允環顧。燕子礬僅臨水一面尚可觀外,余則黑雲滾滾,勢襲長江。坐石礬戲為打油詩:“燕子燕子,何不高飛,久棲於斯,坐以待斃。”舊時勝地,不可不來,亦不可再來。山麓既不允建高樓工廠;而低平建築卻不能缺少,點綴其間,景深自幽,層次增多,亦遠山無腳之處理手法。
  近年風景名勝之區,與工業礦藏矛盾日益尖銳。取蛋殺雞之事,屢見不鮮,如南京正在開幕府山礦石,取棲霞山之礦銀。以有煙工廠而破壞無煙工廠,以取之可盡之資源,而竭取之不盡之資源,最後兩敗俱傷,同歸於盡。應從長遠觀點來看,權衡輕重。深望主其事者切莫等閒視之。古跡之處應以古為主,不協調之建築萬不能移入。杭州北高峰與南京鼓樓之電視塔,真是觸目驚心。在此等問題上,應明確風景區應以風景為主。名勝古跡應以名勝古跡為主,其他一切不能強加其上。否則,大好河山、祖國文化,將損毀殆盡矣。
  唐代白居易守杭州,浚西湖築白沙堤,未聞其圍墾造田。宋代蘇軾因之,請代阮元繼武前賢,千百年來,人頌其德,建蘇白二公祠於孤山之陽。郁達夫有“堤柳而今尚姓蘇”之句美之。城市興衰,善擇其要而謀之,西湖為杭州之命脈,西湖失即杭州哀。今日定杭州為旅遊風景城市,即基於此。至於城市面貌亦不能孤立處理,務使山水生妍,相映增色。沿錢塘江諸山,應加以修整,襟江帶湖,實為杭州最勝處。
  古跡之區,樹木栽植,亦必心存“古”字,南京清涼山,門額顏日:“六朝遺跡”,入其內,雪松夾道,豈六朝時即植此樹耶?古跡新裝,洋為中用。解我朵頤。古跡之修復,非僅建築一端而已,其環境氣氛,陳設之得體,在在有史可據。否則何言古跡?言名勝足矣。“無情最是台城柳,依舊煙籠十裏堤。”此意誰知?近人常以個人之喜愛,強加于古人之上。蒲松齡故居,藻飾有如地主莊園,此老如在,將不認其書生陋室。今已逐漸改觀,初複原狀,誠佳事也。
  園林不在乎飾新,而在於保養;樹木不在乎添種,而在於修整。山必古,水必活,草木華滋,好鳥時嗚,四時之景,•無不可愛。園林設市肆,非其所宜,主次務必分明。園林建築必功能與形式相結合,古時造園,一亭一榭,幾曲回廊,皆據實際需要出發,不多築,不虛構,如作詩行文,無廢詞贅句。學問之道,息息相通。今之園思考欠周亦如文之推敲不夠。園所以興游,文所以達意。故餘謂絕句難吟,小園難築,其理一也。
  王時敏《樂郊園分業記》:“……適雲間張南垣至,其巧藝直奪天工,慫恿為山甚力,……因而穿池種樹,標峰置嶺,庚申(清康熙十九年,一六八0年)經始,中間改作者再四,凡數年而成,磴道盤紆。廣池澹灩,周遮竹樹蓊鬱,渾若天成,而涼臺邃閣,位置隨宜,卉木軒窗,參錯掩映,頗極林壑台榭之美。”以張南垣(漣)之高技,其營園改作者再四,益證造園施工之重要,間亦必需要之翻工修改,必須留有餘地。凡觀名園,先論神氣,再辨時代,此與鑒定古物,其法一也。然園林未有不經修者,故首觀全局,次審局部,不論神氣,單求枝節,謂之舍本求末,難得定論。 巨山大川,古跡名園,首在神氣。五嶽之所以為天下名山,亦在於“神氣”之旺。今規劃風景,不解“神氣”,必至庸俗低級,有汙山靈。嘗見江浙諸洞,每以自然抽象之山石,改成惡俗之形象,故餘屢稱“還我自然”。此僅一端,人或尚能解之者;它若大起華廈,暢開公路,空懸索道,高樹電塔,凡茲種種,山水神氣之勁敵也,務必審慎,偶一不當,千古之罪人矣。 園林因地方不同,氣候不同,而特徵亦不同。園林有其個性,更有其地方性,故產生園林風格亦因之而異。即使同一地區,亦有市園、郊園、平地園、山麓園等之別。園與園之間,亦不能強求一律,而各地文化藝術、風土人情、樹木品異、山水特徵等等,皆能使園變化萬千,如何運用,各臻其妙者,在於設計者之運思。故言造園之學,其識不可不廣,其思不可不深。 惲壽平論畫雲:“瀟灑風流謂之韻,盡變奇窮謂之趣。”不獨畫然,造園置景,亦可互參。今之造園,點景貪多,便少韻致。佈局貪大,便少佳趣,韻乃自書卷中得來,趣必從個性表現。一年遊蹤所及,評量得失,如此而已。
  《說園》首篇餘既闡造園動觀靜觀之說,意有未盡,續暢論之。動靜二字,本相對而言,有動必有靜,有靜必有動,然而在園林景觀中,靜寓動中,動由靜出,其變化之多,造景之妙,層出不窮,所謂通其變,遂成天下之文。若靜坐亭中,行雲流水,鳥飛花落,皆動也。舟遊人行,而山石樹木,則又靜止者。止水靜,遊魚動,靜動交織,自成佳趣。故以靜觀動,以動觀靜,則景出。“萬物靜觀皆自得,四時佳景與人同。”事物之變,概乎其中。若園林無水、無雲、無影、無聲、無朝暉、無夕陽,則無以言天趣,虛者,實所倚也。
  靜之物,動亦存焉。坐對石峰,透漏具備,而皴法之明快,線條之飛俊。雖靜猶動。水面似靜,漣漪自動。畫面似靜,動態自現。靜之物若無生意,即無動態。故動觀靜觀,實造園產生效果之最關鍵處,明乎此,則景觀之理得初解矣。
  質感存真,色感呈偽,園林得真趣,質感居首,建築之佳者,亦有斯理,真則存神,假則失之。園林失真,有如佈景。書畫失真,則同印刷。故畫棟雕樑,徒眩眼目。竹籬茅舍,引人遐思。《紅樓夢》“大觀園試才題對額”一回,曹雪芹借寶玉之口,評稻香村之作偽雲:“此處置一田莊,分明是人力造作而成。遠無鄰村,近不負郭,背山無脈,臨水無源,高無隱寺之塔,下無通市之橋,峭然孤出,似非大觀,那及先處(指瀟湘館〕有自然之理,得自然之趣呢?雖種竹引泉,亦不傷穿鑿。古人雲:‘天然圖畫’四字,正恐非其地而強為其地,非其山而強為其山,即百般精巧,終非相宜。”所謂“人力造作”,所謂“穿鑿”者,偽也。所謂“有自然之理,得自然之趣”者,真也。借小說以說園,可抵一篇造園論也。
  郭熙謂:“水以石為面”“水得山而媚”,自來模山范水,未有孤立言之者。其得山水之理,會心乎此,則左右逢源。要之此二語,表面觀之似水石相對,實則水必賴石以變。無石則水無形、無態,放淺水露礬,深水列島。廣東肇慶七星岩,岩奇而水美,磯瀨隱現波面,而水洞幽深,水灣曲折,水之變化無窮,若無水,則岩不顯,岸無形。故兩者決不能分割而論,分則悖自然之理,亦失真矣。
  一園之特徵,山水相依,鑿池引水,尤為重要。蘇南之園,其池多曲,其境柔和。甯紹之園,其池多方,其景平直。故水本無形,因岸成之,平直也好,曲折也好,水口堤岸皆構成水面形態之重要手法。至於水柔水剛,水止水流,亦皆受堤岸以左右之。石清得陰柔之妙,石頑得陽剛之健,渾樸之石,其狀在拙;奇突之峰,其態在變,而醜石在諸品中尤為難得,以其更富於個性,醜中寓美也。石固有剛柔美醜之別,而水亦有奔放宛轉之致,是皆因石而起變化。
  荒園非不可遊,殘篇非不可讀,須知佳者雖零錦碎玉亦是珍品,猶能予人留戀,存其珍耳。龔自珍詩雲:“未濟終焉心飄渺,萬事都從缺陷好;吟到夕陽山外山,世間難免餘情繞。”造園亦必通此消息。
  “春見山容,夏見山氣,秋見山情,冬見山骨。”“夜山低,晴山近,曉山高。”前人之論,實寓情觀景,以見四時之交。造景自難,觀景不易。“淚眼問花花不語”,癡也。“解釋春風無限恨”,怨也。故遊必有情,然後有興,鍾情山水,知己泉石,其審美與感受之深淺,實與文化修養有關。故我重申:不能品園,不能遊園。不能遊園,不能造園。
  造園綜合性科學、藝術也,且包含哲理,觀萬變於其中。淺言之,以無形之詩情畫意,構有形之水石亭台,晦明風雨,又皆能促使其景物變化無窮,而南北地理之殊,風土人情之異,更加因素增多。且人遊其間,功能各取所需,絕不能從幻想代替真實,故造園脫離功能,固無佳構;究古園而不明當時社會及生活,妄加分析,正如漢儒釋經,轉多穿鑿。因此,古今之園,必不能陳陳相因,而豐富之生活,淵博之知識,要皆有助於斯。
  一景之美,畫家可以不同筆法表現之,文學家可以不同角度描寫之。演員運腔,各抒其妙,那宗那派,自存面貌。故同一園林,可以不同手法設計之,皆由觀察之深,提煉之精,特徵方出。余初不解宋人大青綠山水以朱砂作底,色赤,上敷青綠,迨游中原嵩山,時值盛夏,土色皆紅,所被草木盡深綠色,而樓閣參差,金碧輝映,正大小李將軍之山水也。其色調皆重厚,色度亦相當,絢爛奪目。中原山川之神乃出。而江南淡青綠山水,每以赭石及草青打底,輕抹石青石綠,建築勾勒間架,襯以淡赭,清新悅目,正江南園林之粉本。故立意在先,協調從之,自來藝術手法一也。
  余嘗謂蘇州建築與園林,風格在於柔和,吳語所謂“糯”。揚州建築與園林,風格則多雅健。如宋代薑夔詞,以“健筆寫柔情”,皆欲現怡人之園景,風格各異,存真則一。風格定始能言局部單體,宜亭斯亭,宜榭斯榭。山疊何派,水引何式,必須成竹在胸,才能因地制宜,借景有方,亦必循風格之特徵,巧妙運用之。選石擇花,動靜觀賞,均有所據,故造園必以極鎮靜而從容之筆,信手拈來,自多佳構。所謂以氣勝之,必整體完整矣。
  余閩遊觀山,禿峰少木,石形外露,古根盤曲,而山勢山貌畢露,分明能辨何家山水,何派皴法,能於實物中悟畫法,可以畫法來證實物。而閩溪水險,礬漱激湍,凡此瑣瑣,皆疊山極好之祖本。它如皖南徽州、浙東方岩之石壁,畫家皴法,方圓無能。此種山水皆以皴法之不同,予人以動靜感覺之有別,古人愛石、面壁,皆參悟哲理其中。
  填詞有“過片(變)”(亦名“換頭”),即上半闋與下半闋之間,詞與意必須若接若離,其難在此。造園亦必注意“過片”,運用自如,雖千頃之園,亦氣勢完整,韻味雋永。曲水輕流,峰巒重疊,樓閣掩映,木仰花承,皆非孤立。其間高低起伏。闓暢逶迤,處處皆有“過片”,此過渡之筆在乎各種手法之適當運用。即如樓閣以廊為過渡,溪流以橋為過渡。色澤由絢爛而歸平淡,無中間之色不見調和,畫中所用補筆接氣,皆為過渡之法,無過渡則氣不貫、園不空靈。虛實之道,在乎過渡得法。如是,則景不盡而韻無窮,實處求虛,正曲求餘音,琴聽尾聲,要於能察及次要,而又重於主要,配角有時能超于主角之上者。“江流天地外,山色有無中。”貴在無勝於有也。
  城市必須造園,此有關人民生活,欲臻其美,妙在“借”“隔”,城市非不可以借景,若北京三海,借景故官,嵯峨城園,傑閣崇殿,與李格非《洛陽名園記》所述:“以北望則隋唐宮閥樓殿,千門萬戶,苕曉難輕,延亙十餘裏,凡左太沖十餘年極力而賦者,可瞥目而盡也。”但未聞有煙囪近園,廠房為背景者。有之,唯今日之蘇州拙政園,耦園,已成此怪狀,為之一歎。至若能招城外山色,遠寺浮屠,亦多佳例。此一端在“借”。而另一端在“隔”。市園必隔,俗者屏之。合分本相對而言,亦相輔而成,不隔其俗,難引其雅,不掩其醜,何逞其美。造景中往往有能觀一面者有能觀兩面者,在乎選擇得宜。上海豫園萃秀堂,乃盡端建築,廳後為市街,然面臨大假山,深隱北麓,人留其間,不知身處市囂中,僅一牆之隔,判若仙凡,隔之妙可見。故以隔造景,效果始出。而園之有前奏,得能漸入佳境,萬不可率爾從事,前述過渡之法,于此須充分利用。江南市園,無不皆存前奏。今則往往開門見山,唯恐人不知其為園林。蘇州怡園新建大門,即犯此病,滄浪亭雖屬半封閉之園,而園中景色,隔水可呼,緩步入園,前奏有序,信是成功。
  舊園修復,首究園史,詳勘現狀,情況徹底清楚,對山石建築等作出年代鑒定,特徵所在,然後考慮修繕方案。如裱古畫接筆須反復揣摩,其難有大於創作。必再三推敲,審慎下筆。其施工程式,當以建築居音,木作領先,水作為輔,大木完工,方可整池、修山、立峰,而補樹添花,有時須穿插行之,最後鋪路修牆。油漆懸額,一園乃成,唯待傢俱之佈置矣。
  造園可以遵古為法,亦可以洋為師,兩者皆不排斥。古今結合,古為今用,亦勢所必然,若境界不究,風格未求,妄加抄襲拼湊,則非所取。故古今中外,造園之史,構園之術,來龍去脈,以及所形成之美學思想,歷史文化條件,在在須進行探討,然後文有據,典有征,古今中外運我筆底,則為尚矣。古人雲:“臨畫不如看畫,遇古人真本,向上研求,視其定意若何,偏正若何,安放若何,用筆若何,積墨若何,必於我有出一頭地處,久之自然吻合矣。”用功之法,足可參考。日本明治維新之前,學習中土,明治維新後效法歐洲,近又模仿美國,其建築與園林,總表現大和民族之風格,所謂有“日本味”。此種現狀,值得注意。至於歷史之研究自然居首重地位,試觀其圖書館所收之中文書籍,令人瞠目,即以《園冶》而論,我國亦轉錄自東土。繼以歐美資料亦汗牛充棟,而前輩學者,如伊東忠太、常盤大定、關野貞等諸先生,長期調查中國建築,所為著作,至今猶存極高之學術地位,真表現其艱苦結實之治學態度與方法,以抵幹成,在得力于收集之大量直接與間接資料,由博反約。他山之石,可以攻玉。園林重“借景”,造園與為學又何獨不然。
  園林言虛實,為學亦若是。餘寫《說園》,連續五章,雖洋洋萬言,至此江郎才盡矣。半生湖海,踏遍名園,成此空論,亦自實中得之。敢貢已見,求教於今之方家。老去情懷,期有所得,當秉燭庚之。
 

 
 

園林歷史 名園簡介 園林建造